[忘羡] 迢递

秋·药香

蓝忘机的腿伤还没有痊愈,在屠戮玄武洞底坐着不动尚可,一御剑就渗出来一丝丝痛意。他不得已降落下来,稍事休息,恢复体力。心中略有些后悔,不应拒绝江家宗主遣人送他回姑苏的好意,而只是向人借了一把剑。按如今这速度,回到云深不知处不知要几时了。

还是把自己的伤想轻了。

腿伤被高空的风割开的痛蔓延开来,夹杂着念及父亲和兄长的心焦如焚。

降落的地方是一处山谷湖泊,四下静悄无人,潋滟秋光似只为他一人而设。他却没有一分赏景的兴致,拖着腿挪到湖边,往水中看了一眼。少年的脸苍白而憔悴,抹额早变作了绷带,身上……身上是那人的白色中衣,虽然也染上了血污,但比起来已算十分干净。

蓝忘机掬了一捧水,缓缓咽下,许是没有人迹的缘故,这里的湖水带着几丝清甜,入喉甘爽。他闭目调息,任徐徐清风拂上面颊。一张枕在自己膝上、嘴角微翘的笑脸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

他想起那个惫懒无比的少年,脸烧得异样的红,蜷缩在火堆边,又是可怜巴巴又是气恨恨地对他道:“蓝二哥哥,你能说点好听的吗?哄哄这个可怜的我?”

伸手入怀,捏了捏一样物事,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在怀中萦开。他心中,竟奇异地宁定下来几分。

魏无羡被江家人带走时还是昏迷着的,浑身发着烫。江澄风尘仆仆,焦灼关切之心仿佛要扑出来,云梦江氏宗主更是亲自与子同来,不得不说,极着紧这个江家大弟子。

能被家人如此爱护,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而父辈和兄弟都在……又是多么难能的一件事。

 

大难不死,孤身颠沛。终于返回云深不知处时,蓝忘机已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

而护着古籍乐谱出逃的兄长,依然没有消息传回。

离家前被烧成断壁残垣的那几处所在,回来后依然还是焦土模样,不复往日仙府胜景。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父亲的离去、兄长的失踪、家府的劫难。

从小到大严厉肃然的叔父,连他的头都没有摸过的叔父,迎他归来时,颤抖着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蓝忘机将小小的脏兮兮的香囊洗净,铺在烛火下。明烛被灯罩笼住,只透出一层昏黄的光,映得原本色泽明艳的香囊凭空生出了些温柔。香囊里的碎草药早就被掏空,满室檀香里,已闻不到一丁点药草的味道。

蓝忘机凝视了这个可怜巴巴的香囊一会儿,似想起了什么,眉尖抽了抽。又伸出修长的手指捏住香囊,轻轻捻了捻。怔了一会儿,终是眼神一黯。他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来,将香囊收入了壁阁之中。

 

青蘅君与早逝的夫人合葬。蓝曦臣终于平安归来。云深不知处被烧毁之地开始着手慢慢重建。

蓝启仁心疼蓝忘机的伤,只命他好好养伤,没有让他多插手芜杂纷繁的诸般事务。

但家族逢此大变,蓝忘机又岂肯安心躲在静室里养自己的伤。这一日,他练了一会儿剑,终是想念避尘,练不下去,便慢慢往姑苏蓝氏的正厅走去。

刚走到厅门旁,便听到叔父激愤的声音:“……温氏暴虐至此!云梦莲花坞此番是全族遭了毒手,上至江宗主和江夫人,下至弟子仆从!”

周遭的一切鸟鸣风声都静寂了下来。

蓝忘机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声音。

一道声音仿佛贴着他的耳边响起,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亮,携着他辗转反侧也无法忘却的明快笑意。

——“蓝湛。蓝湛!”

像是被这一声喊惊醒过来。蓝忘机伸出一只手撑住墙壁,手指不自觉地蜷起成拳。只听蓝曦臣温和的声音叹息道:“还好,江氏的小公子和大弟子总算是逃出来了……尚算,不幸中的万幸。”

 

 

春·满座

蓝曦臣捏着一张金灿灿的帖子,看了看蓝忘机:“你要去?”

蓝忘机点了点头。

 

兰陵金氏与云梦江氏联姻,一方是兰陵家主嫡子,一方是云梦家主亲姊,排场自不必言。金鳞台原就喜奢丽之风,加上眼下要做夫君的和要做婆婆的,都是连一分一毫也不肯慢待新娘子的。这场亲事铺排得人人皆知皆颂,成了修真界一场盛事。

盛大到,在修真百家的婚丧嫁娶场合从未出现过的含光君,竟都破例来了。

 

金鳞台,金星雪浪娇艳欲滴、俯仰摇曳。

蓝忘机与江澄少年时就相识,与江厌离在射日之征战场上也曾有数面之缘。

他在一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中看见这姐弟二人,皆是喜气洋洋的喜服、容光焕发的神情。

七日前,春风轻暖的夷陵,坐在他对面的人举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低眉了一瞬,抬起头,嗤笑着说:“可是,我已经看不到了。”

这个敛去了眉间春风的黑衣青年,郁郁道:“师姐的这一杯喜酒,我是喝不上了。”

喝不上喜酒,也回不了自小长大的家。唯一能容身的,是一个名字听上去就凶煞万分的百家所弃之地。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蓝忘机慢慢举起一杯水酒。蓝曦臣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弟弟,却见他只是以唇轻点酒液。

 

又一年春,修真界再次迎来一桩可供津津乐道许久的盛事。射日之征前遭了火劫的云深不知处,历经数年完成重建。数万册古籍、乐谱流离许久,终可重归旧址。为此,姑苏蓝氏特意举办了一场藏书阁落成观礼,广邀仙门百家共同见证。

蓝启仁、蓝曦臣、蓝忘机为了这桩大事,连日来忙得脚不沾地,眼见着每个人都瘦了一圈。到观礼的正日子,素来清冷的云深不知处难得人声鼎沸了一整天,宾客盈门,好不热闹。受邀而来的观礼者见到藏书阁劫后重复原貌,百年仙府肃穆端严,回想起当年射日之征时的惨酷,无不动容。

蓝忘机与叔父一起,一左一右立于蓝曦臣身侧。蓝启仁多年苦心经营,终盼得此番再造之功,面上难掩激动,连胡子都在微微颤抖。蓝忘机默默立在兄长身边,仍是一副冰雪不动的颜色。

观礼的座次,蓝家自是主席,往下是各大世家,兰陵金氏、清河聂氏、云梦江氏依次而坐。金光善、金子轩、金光瑶、聂明玦、聂怀桑……诸世家都给足了面子,但凡家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齐齐到场。倒只有云梦江氏这一席,孤零零坐了江澄一人,左右无人。

蓝忘机想起了不久前那场盛大的金江联姻,那人的师姐明明身在花团锦簇、人生至喜之中,眼底却无端端流露出一抹遗憾。

 

正是春光艳艳。依蓝家人一丝不苟的性格,连旧藏书阁外的那一株玉兰树也原样栽种了,如今正花开满树、临风皎皎。

恰如屋内,满座衣冠胜雪。

独独缺了那个曾攀在玉兰树上、笑得肆无忌惮的少年。

 

 

夏·童戏

树洞里捞回来的孩子退了烧后,还是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还是喜欢抱含光君的腿。虽然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以前也是抱过的。

含光君依然对孩子束手无措,后来想了一个法子,把他放到草地的兔子堆里。小阿愿被兔子毛绒绒还会一动一动的长耳朵吸引住了,暂时不惦记大哥哥的腿了。

 

十五岁,和蓝愿一起长大的蓝家少年蓝景仪第一次喊他的字。

思追。

语声清脆、语意绵长。

 

有蓝家血统的亲眷子弟皆琴剑双修。

琴修必修《问灵》。

含光君考校功课,蓝思追正襟危坐,郑而重之拨动琴弦。一旁的蓝景仪比他还紧张,看一眼蓝思追,又偷偷瞄一眼含光君。弹奏毕,两个少年都屏住气望向尊长。

蓝忘机之前一直低垂着眼,神色莫辨,琴弦停止颤动许久,他似还在出神。

蓝思追与蓝景仪等不来评语,心中惴惴良久,终于听到含光君开口道:“琴语还可以。”语意甚是柔和。

又道:“请来的灵可以选择不答话,但一定不能说谎。修精不修多。”

蓝思追欣喜道:“是!”

夏日正长,绿树阴浓。两个少年得了尊长的肯定,心中欢喜,恭敬行礼后退下,便嘀嘀咕咕地商量着要去冷泉里消暑。

蓝忘机看着两个年轻的身影愈行愈远,信信在忘机琴上一拂,琴音透碧窗而出。片刻前分明还是蝉噪声声,一瞬后仿似万籁幽寂。

 

这一日琴试过后,蓝思追许久没见过含光君。

到这个夏天快过完的时候,一日,含光君突然命他前去静室。

少年第一次走进含光君的书房,心中惊疑不定,却又隐隐有着一丝自己都不明白的期盼。

蓝忘机让他坐下,回身在壁阁中捧出了一个木匣,端端正正摆放到书案上,示意少年打开。

蓝思追轻手轻脚地掀开匣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只草编的蝴蝶,草色已枯黄,显是有些年头了。蝴蝶身上似被涂过颜色,颜料差不多要剥落光了。一侧的羽翼上还有点儿火燎的痕迹,但连这烧痕都已泛旧了。

“这是你小时喜欢的玩具。”没等蓝思追问,蓝忘机道。

蓝思追知道自己幼时生了一场病,忘掉了生病前的所有事情,唯一知道的是,那时蓝忘机千里奔波,在荒山野岭里救了他一条小命。

此时,将这草织蝴蝶托在手心,他记忆深处的某个机括猛然被拨动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涌了出来。

自己爱给蝴蝶涂颜色,涂的小手指上都是。

喜欢把蝴蝶顶在脑袋上,在泥地里跑来跑去。

还有,好像有一个人很凶,吓得自己头顶上的蝴蝶都掉了下来……

他盯着这件童年的小玩意儿,呆呆地一语不发。那段空白了十余年的记忆,第一次出现了些许痕迹,似有一条隐隐约约的线,可供他串连。

直到听见含光君在喊他的名字。

“思追?”

猛抬头,含光君浅淡的眸子正凝视着他,目光一片柔和,轻声问:“你还记得它?”

蓝思追重重点头:“是。我、我好像想起了好多事!”

他将这只残旧得似乎随时会化作尘烟的草织蝴蝶在头顶比了比,欢喜道:“我小时候很爱这么玩,顶在头上。还有,有个人跟我抢这只蝴蝶,好像还是个长辈……”

也不知是不是看错,含光君素日无波无澜的眼中漾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光彩。

蓝思追两眼亮闪闪地问:“含光君,这是我爹娘买给我的,对不对?”

蓝忘机沉吟片刻,道:“是很喜欢你的长辈,给你买的。”

少年听尊长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道:“今后,由你自己来保存。”

 

抱着木匣,就像追回了自己以为已经失去的幼年时光,就像拥住了自己没有丝毫印象的爹娘。蓝思追走出静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已是暮夏,一场雨后,就有了几丝风清露白的味道,少年的心中却是滚烫。

他胸中满溢着感激和亲厚之情。是含光君,也只有含光君,能为他收好这样微不足道的小物件,默默地为他保存这样一份弥足珍贵的记忆。让他有机会看到幼时的自己,让他明白如今的自己从何而来。

立于空山新雨后、嘴角噙着笑的少年并不知道,他自己对于含光君来说,亦是同样的意义。

 

 

冬·烙痕

蓝忘机和魏无羡在大梵山之畔有一处竹舍小院。算是为了圆魏无羡的归隐梦想而筑。

难得搓绵扯絮般的雪下了满山,竹舍也白了头。

两人只躲在屋中,将炭火烧得暖暖的,被褥铺得厚厚的,又依蓝忘机的习惯,燃起檀香。即便外面飞雪凛冽,也是满室暖玉温香。

魏无羡将唇舌覆在蓝忘机后背的戒鞭痕上,极轻极轻地吻着,仿佛这些伤痕过了十多年还能感知到疼痛似的。

一开始蓝忘机是不让他亲的,但魏无羡独独这一点不肯听他的。

这些戒鞭痕蔓延开来,明明是陈年旧伤,纹路却仍极清晰,绵长不绝,如一人之相思迢递。其中一条长长的伤痕一直蔓延到了胸膛,魏无羡循着它,细细吻到了蓝忘机的胸口,又去亲那枚烙印。

蓝忘机似是再也忍不住,一把将魏无羡捞到了自己怀里。于是这条长长的伤痕尽头,正正贴到了魏无羡的心口位置。

十三年万水千山路。

此一刻,金风玉露相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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