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羡] 两处沉吟 Part 3

Part 3

 

之一

他举着一枚土豆和土豆贩子四目相瞪对峙着。

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还带着泥土的清香。阳春三月,美好人间,连当惯了人间地狱的乱葬岗上,被温家人辛勤劳作过的土地都开始冒出了一丝生气。土豆也好,萝卜也罢,再怎么被逼到死地,只要还有一丝可呼吸的罅隙,人的本能都是苟延残喘下去。

魏无羡没事儿就往山下小镇跑,他固然不讨厌温家人,但他们脸上那整齐划一的沧桑而苟活的表情,他看多了,难受。除此以外,乱葬岗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一投入飘泛着包子香、小贩吆喝、娃哭娘哄、鸡飞狗跳的人间集市里,他仿佛浑身都鲜活了过来,心情也是十足十的好。

这里是夷陵,本也是他童年时生活的地方,童年的温暖记忆少之又少,被狗追咬的惊怕和痛却一辈子烙在了身上。就算如此,他依然十分怀念自己的童年,唯有那段时光里,才有爹和娘浅浅的影子。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论到了何种境遇,总不会让自己太难过。已经过去了的伤和痛,他也只愿记得从伤痛里挑挑拣拣出来的温暖的那部分。

 

自乱葬岗归来后,他一身黑衣。

许是救了他一命的鬼笛陈情通体乌黑,正好搭衬。

许是乱葬岗那永世沉沦的暗黑夜幕他即便不愿回想,也永远蛰伏在记忆里。

许是浅紫色的江家校服,在那挣扎存活的三个月里脏污血腥到令人心疼,而黑色的衣服总能多遮住些什么。

又许是……银钱上捉襟见肘的他,委实置办不起那么多身衣服。

此时,囊中羞涩的乱葬岗扛把子正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努力“糟践”手里的土豆,好让它坐地降价。一没提防,娃丢了。

 

他慌乱的拨开重重人群,霎时眼前一亮,这人还真是,每次出场都如霜雪天降啊……永远纤尘不染、永远素衣如雪的含光君,今次风度不太翩翩,手足无措的被他刚丢的娃抱住了一条腿,进退不得地立在人群中。

魏无羡大好的心情又添了一分好,几乎要笑得打跌。春风拂过的小镇,好久不见的故人,他突然觉得,每次都相逢匆匆的这张冰雪样的脸,其实也是相当亲切的。

“蓝湛!”

蓝忘机倏然转头,望向他。可能这个动作幅度有些大,魏无羡突然省起来,自己如今已是金氏、江氏、蓝氏、聂氏这“正义阵营”之外的人物了——据守、或者说困在这乱葬岗上,说是“落草为寇”也不为过,虽谈不上与四大家族对立,但护着温家的“余孽”,与对立也差相仿佛。

不知道在怕什么,他情不自禁,躲避了一瞬蓝忘机的视线,也因此错过了对方第一眼望向他时,眸中没掩藏住的喜悦。

没有嫌恶的甩袖就走,也没有刻意维持的表面客气,蓝忘机待他如故,真的非常如故——一如既往的冷淡肃然。魏无羡一颗心吊了一瞬,又安稳的落回腔子里。内心深处,隐隐却仿佛提前就知道,他认识多年的这个蓝湛,并不会因为他的某些抉择而视他为陌路。

他心头畅快,把哭得死去活来的阿苑抱高了颠来倒去的耍着玩,笑得仿佛现世安稳,他过的比谁都好。

蓝忘机仔细看了看他的模样,问:“你上次……伤得如何?”

魏无羡满不在乎道:“肠子塞回肚子里就好了!”为证明完全没事,他还重重拍了拍自己肚子。

蓝忘机皱了皱眉。

 

又搂了阿苑去看旁边一个瞅热闹瞅得起劲的货郎的筐子,里头全是孩童喜欢的小玩意儿。他故意让阿苑看得口水滴滴答,然后果断一把抱走,什么都不给买。

这个孩子毕竟姓温,早点让他晓得世间的东西,不是想要就能得到,是好事。

他心里隐隐也是知道的,自己护不了那些温家人一生一世。

偏偏身边素日冷淡的含光君今日心肠柔软起来,皱着眉,似在无声谴责他,转头给阿苑把货郎筐里几乎一半的小玩意儿都买下来,塞了娃整整满怀。

阿苑脸上的宽面条泪还挂着,就破涕笑开来,蹭啊蹭过去,一手紧紧捂着把兜塞得鼓囊囊的宝贝,一手抱住了蓝忘机的腿,挂在了白衣青年身上。一个人狂笑,一个人想扒拉掉小拖油瓶又不舍得让娃瘪嘴,一个娃抱着雪白的新大腿满足得不得了,三人就这么拖拖拉拉往酒楼走去。魏无羡一边笑得直抽气,一边莫名觉得,蓝湛带孩子的样子简直……好有母爱?

夷陵三月的春风,又轻又暖。

 

满桌辣菜,魏无羡吃得开怀,以前总觉蓝忘机不似凡尘中人,如今看来,甚有烟火气啊,随口点的菜都是夷陵的当家菜色,个赛个的红艳,个赛个的辛辣,简直比自己点的还妥帖。这人还细致无比的给阿苑要了一碗甜羹。阿苑蹭在蓝忘机身边,抱着他大腿,玩着新玩具,开心得不得了。魏无羡瞧着这“父慈子孝”的情景,思绪飘得飞起,幻想了一下以后蓝忘机当爹,也会是这么抱着娃疼爱的模样,莫名其妙的轻叹了口气。

这般暖洋洋的心情到了蓝忘机告诉他金江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时,才戛然而止。他心头愤懑,江澄这臭小子居然这么大的事情都不通知他!又觉师姐无论如何也不会不告诉自己这个弟弟一句,不声不响就去嫁人。随之而起的是一丝怅然,他再盼望亲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师姐风风光光嫁人,却也当真没法子亲到婚礼现场,喝上一杯喜酒。

他无语地灌进去一大口酒,瞅了瞅对面端坐的白衣人。

上次与他街市偶遇,是在云梦,高台渺渺,远望可见莲花坞。

那时候,他纵已入鬼道,尚可自称一句“云梦魏无羡”。

如今……夷陵与云梦路途非远,却已关山重重。自得赐字后从小说到大的这五个字,已再不能从自己唇舌中吐出了。

遗憾是遗憾,但人一辈子中,又怎可能没有分毫遗憾?他心境清朗,不以此自苦自伤,直到今天听到这个消息后,心底深处才涌起来一片苦涩。

 

“蓝湛!你知道吗?我师姐,她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人。”这句话带了几分酒意,听起来又是豪爽,又满是孩子气。

他觉得,蓝忘机看他的神色里,慢慢浮上来一些柔软的东西。

这个人特别俊,从认识的那天起就一副凛然端严的模样,从来没变过,此时带了些温柔的神情在脸上,魏无羡猛然觉得,十分好看之上又添了一分,情不自禁想靠近他些,把淤塞在胸腔里的好多话都跟他说说。

酒意涌上来,“自己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师姐婚讯”这孩子般的委屈,就慢慢散开了。

故人安安静静坐在身侧,稚子粉嫩嫩的声音在嘟嘟囔囔,小镇淡金色的阳光铺在席桌上,这暌违已久的温柔的静谧啊。自屠戮玄武洞底脱身后,这么久以来,掰指头数数,几乎没过上几个平和宁静的日子,一桩又一桩事情迎面砸过来,一遭又一遭的悲痛、仇恨、挣扎、战争、反目,连篇累牍、没有断句,他几乎喘不上一口气。

终日穿着一身黑衣,他依然笑容不变地行走在人世间。

倒是今天,坐在这个白衣冷然的青年对面,他这塞得满满又似乎空落落的心里,才挤出了一丝缝隙,宁静了一瞬,回想起那些散落在云深不知处的少年不知愁,还有凋零在弥漫着莲香的水汽里的快活和恣意——彼时,一切好光景还未破碎。 

蓝忘机的脸庞在浅金色的阳光里难得极柔和。细细想来,自他走上独木桥后,竟只有眼前的这位蓝二公子,在所有人都觉得他行走得甚是快意洒脱风光无限时,会去阻他、劝他、骂他,百折不馁地承受着他的脸色。还有些零落的记忆也趁着酒意闪现出来,幽黑的玄武洞底,痛得脸色惨然的少年捞起自己腿部狰狞伤口上的草药,反掌拍到他的胸口,拍得他哇哇乱叫……

他心中突然柔软得一塌糊涂。本来千杯不醉,此时竟有些醉意醺然,迷迷糊糊的开口道:“蓝湛……我……”

 

 

之二

他把视线从脚底下哇哇大哭的娃儿转到高声唤他的黑衣青年身上。

这人还是这般疏朗眉目、明快笑意,拨开人群探出来一个脑袋,瞅着他和他脚下的娃,眼中是快要溢出来的放声大笑。

他突然觉得,这平凡的小镇霎时变得眉目生动、春风绵绵。

魏无羡问他来做甚,他淡淡答道:“夜猎。路过。”

过往数月里,因为夜猎出行,确实曾来过夷陵或者夷陵附近几遭,今天却真是一时兴起特特御剑而来的,并没有什么夜猎的行程。

虽是春天,御剑时高空仍有朔风激荡,一如他向他而来时的心情。

 

他惊讶地发现,这被家族所驱逐、困居荒山、本该惶惶戚戚的人,竟然满面春风不说,还抱着一个不知哪家的孩子,在闹市里如鱼得水得紧,一副“这是我的地盘”的山大王模样。转念又想,他的确本就是这样的人,嘴角便不自觉微微翘起了些。

被魏无羡“想不想要”后拔腿就走的一番调戏,这娃儿瘪着嘴眼见着就要哭出来。他皱了眉头,追上去柔声问:“这里面的,你想要哪个?”

他见不得一个小娃娃这么想得到什么,却偏生得不到。真没法子的,也罢了,明明是这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买到的小玩意儿,何必……让小娃儿伤心。

这个叫温苑的孩子将草蝴蝶、泥人、小木剑,一样样如至宝般的小心翼翼放到兜里,眼睛里亮闪闪的,脸红红的,看他的表情也忸怩起来。他忍住了伸手去摸摸这个小脑袋的冲动。

 

他一直惦念着、悬心着的,在看到了这个人之后,也就悠悠荡荡落平了。魏无羡被云梦江氏逐出家族,他在遥远的姑苏思来想去,竟想不出还有第二条路,恐怕与魏无羡易地而处,他也只能做出这样的抉择。这不是逞英雄,也不是强出头,只因,一生中总有些人你不能放弃,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死路。

“爱吃什么点什么!”对面的魏公子豪气干云,他看了一眼菜牌,点了夷陵最著名的几道菜。过往来夷陵次数不少,早被店小二们推荐的十分熟悉夷陵当地知名菜色了。

他喜欢看魏无羡被辣得飞起又爽又过瘾的模样。

许是小镇的烟火气够足,许是在身边蹭来蹭去的娃儿让人心里软软的,许是这春日的阳光太美好,许是魏无羡一副很家常的样子拍着他肩膀说要“叙旧”。

许是……小娃娃嘀嘀咕咕着“我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让他心头跳了一瞬。

这一次的相见,难得没有剑拔弩张的讲什么鬼道人道、损身损性。

一人饮酒,一人喝茶。

若是这家酒肆可以永远不打烊,若是这小镇的日头可以永远不坠下。那真是……极好的。

他温柔地看着对面的人。

这人依然没个齐整坐样,酒盏在手里转得飞起,他说一句,他能说上十句,吃得开怀,笑得肆意,好像压根儿不在乎自己当前所处的境地。只在听闻了江厌离和金子轩的婚讯后,面色才沉郁起来,一杯杯酒猛灌下去,一忽儿愤懑婚讯的迟来,一忽儿似神游天外,一忽儿露出伤心的神色,一忽儿又紧紧盯着他看。

“蓝湛!你知道吗?我师姐,她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道:“嗯。”心里头却说:“你也是。”

魏无羡似乎心情有些激荡,也或许是夷陵的酒太烈,往日惯爱四处乱飞的眼色里带了一丝醉意,身子也靠了点过来,软绵绵的喊他:“蓝湛……我……”

他屏住了气,凝神侧耳听。魏无羡却突然霍的站起,酒似乎一瞬间全醒了,从胸口拈出一张已开始燃烧的符咒,惊道“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夷陵乱葬岗的模样,黑色丛林,乱鸦栖息,非人之地,如今更有凶尸嘶吼。他在心中翻出片刻前魏无羡在小镇上悠游自在的表情,与此昏黑惨然之地对照,心脏像被什么重重揪了一下。

一腔郁气,尽化作震天琅琅琴音,直将温宁纵放出的凶尸震的神魂俱碎。

他自明白自己心意之后,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诉诸于口。同为世家公子,姑苏云梦遥遥,他能知道他的消息,知他周全,知他安宁喜乐,便也罢了。只是他这倾心之人,又是修鬼道又是叛家门,竟无一时可让人放下心来。

此时更是……含着一口鲜血强吹陈情。纵他心不静时也曾绮想过若有一天能与魏无羡琴笛合奏,也绝非此时这般昏鸦扑棱、陈情染血的情景!

即便如此凶险,魏无羡依然没有使用他的随便,除了吹笛便是挥出手中符咒禁锢温宁。他心头不安之情更浓,忘机琴音在指间厉啸。

 

直到步入此人得意洋洋说的“有魔头趴在地上睡觉的洞”,他的心更紧缩成了一团。空阔、幽黑、阴气森然,洞内还有散发着血腥味的血池,裹成一团看不出颜色的毯子随意扔在角落里,怕就是他的“床”。

修真之人可苦其体肤,亦可穷尽奢华,但终归没什么人真的会住在这种根本不像人住的山洞里。普通人如此,更遑论修真界榜首家族的子弟。

眼前这面色苍白、执着不悔的黑衣青年,原也是一位六艺俱全、轻裘快马的世家公子啊。

蓝忘机缓缓闭上了浅色的眸子。

山脚下小镇细碎而温暖的阳光终究是消逝了,两人之间的心结终究还是横亘在那里。他所忧心忡忡的一切,没有变得更好,而来到这乱葬岗亲眼看过后,他生出了和魏无羡一样的无力感。

若是让现在的魏无羡放弃鬼道,和直接放弃这群温家人没什么两样。

“你打算从今以后一直如此吗?”

问出口后,他心中明白,魏无羡没有第二个选择。

 

从乱葬岗下山,很快就能抵达适才他们饮酒喝茶的小镇。然而片刻前宁静温柔的心绪,早已被搅得粉碎。温苑在魏无羡胳膊下奋力挣出头来,眼巴巴的望着他道:“哥哥不在我们这里吃饭吗?”他沉郁的心被这糯糯的童音捂暖了一点,这回没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阿苑的小脑袋。

又到了离别的时候,他心绪沉重,对方也并没有比他轻快半分。 

小镇酒肆里,魏无羡那带着醉意的半呓语一样的话,后半句究竟是什么。两人都没有再提。

“放弃他们吗?我做不到。我相信换了是你,你也做不到。”耳边响起魏无羡的声音。

魏无羡太了解他,正如,他也深深的了解他。

蓝忘机缓缓闭上了眼睛。

上一次分开,说的还是“有缘再会”。这一次离别,道的却是“就此别过”。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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