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



写点安静的东西疗愈自己。

送给 @辣椒放多啦  =3=



他其实也没有旁人看起来那么闷。

读书,誊字,练琴,修行,夜猎。少年刻板而规律的生活,植根于家族的严正自律之风,也与本人喜静不喜动的性子有关。但当一天行将过去,变得薄透的日光漏过藏书阁外的玉兰花枝,在书案上铺下光影时,他偶尔也会将手伸进日光里,指节弯曲,投下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形象。

这是母亲教给他的小游戏。


琴剑双修,课业繁重。他弹遍了仙门名曲,又学会了姑苏蓝氏的所有独门秘技琴曲,这些练到烂熟于胸的琴谱,若撂起来都能碰到藏书阁的房梁了,若搁同辈子弟身上,怕是稍微心志不坚一点都会叫苦不迭。

他只一声不吭,未曾辜负过家族师长的一分期许。

所以他和他的兄长能成为仙门世家的本代子弟楷模,并非无因。


他心中却是有自己的曲子的。

温柔和缓,如汩汩清泉。好似云深不知处那方僻静角落的小筑前,淡紫色的龙胆花在星空下静静散发幽香。

他在花枝摇曳、暗香浮动的藏书阁窗前琢磨着自己的小曲儿,小时母亲搂着他哼唱的调子在脑中盘旋。那时他还是个雪白团子模样,紧紧揪着母亲的衣袂。母亲笑,他不笑,母亲叽叽咕咕逗他说话,他不吭声,满脸严肃得像个大人。直到母亲轻柔的歌声在头顶响起,温软的手掌一下一下抚着他,他才慢慢将脸埋在母亲的怀中,在轻轻的哼唱中沉沉睡去。


少年的眼里漫上了些许水汽,将笔下旋律蒸得又柔和了三分。

窗外玉兰花枝被风吹得一阵“扑簌簌”,他生出了一丝恍惚,错觉是否又有人踩着枝干几下蹿上了树枝,临风立于他的窗外,笑容明朗又张扬。一个少年的身影突兀撞入了脑海里,长发在脑后束得高高,衣袂上是精致的九瓣莲绣纹。

他心头微动,于是曲中莫名添上了几笔灵动和生机盎然,仿佛和缓流淌的清泉,无端蹦起了一撮生动的小水花。


被视为楷模的后辈翘楚,身边却没有一两个亲昵的同伴好友。这倒不能冤枉他太孤高,只因他随便往哪里一站,便是一副冷浸溶溶月的形容,砌霜堆雪模样,让旁人看了先只顾自惭形秽半晌,哪里又敢上前亲近。

也只有数年前,诸修仙世家子弟齐聚云深不知处求学时,有一人日日不倦,前来“亲近”于他。不仅亲近,更要亲昵,又描小像又赠兔子,丝毫不见外。

 

同窗一场,萍水相逢。人和人的缘分大多、大抵如此,若无意外,往后他与他的重逢也仅限于世家之间的清谈会或联手夜猎之类的场合了,矜持点头,不咸不淡的招呼,再精彩些也不过是一场并肩作战。

所以当这个少年离开云深不知处很久之后,还能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脑海里,他有些不解,也有一丝惶然,但内心深处并不如何抗拒。 

直到年余前,百家清谈会,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雪白的抹额被另一个人抓在了手中。这个总是无端闯进思绪里的少年,三分茫然七分无辜地看着他,眉梢眼角是从未消失过的一抹笑意。

就像,要走进射箭比赛的入口时,他越刻意想无视一个人,想躲过去一个人,但那人就会越站在他身前几寸之地,占据他全部的视线。而璀璨的阳光尽数落在了那个少年身上,明亮到晃眼。


他的曲子谱好了。

午后阳光正柔和,清清淡淡地洒在藏书阁的木地板上、沧桑的古籍上。从窗口远眺,越过重重玉兰花枝,云深不知处四下无人,安静得犹如凡人不可登临的九天仙阙。

他轻抚与己同名的古琴,亲手所谱的琴曲流泻而出。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只弹奏了这么一次。那个流淌着温柔琴音的午后,也成了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时光。

这段旋律,仿佛成了少年心中最深的一桩秘密,连最亲近的兄长都未曾听过。当它在胸中盘旋时,他仿佛觅得了和已消逝的岁月、已离开的亲人一个重逢的契机。当柔缓的曲调自心口缓缓流过,偶尔的苦闷、孤独、思念仿佛被温水冲刷而去,留下的只有无思无虑、无忧无愁。


他与同父同母的兄长最为亲厚。他们拥有着如孪生子般常人无法企及的默契。兄长几乎知道他的所有事情,说出口的,与未说出口的——大约只除了独属于他一人的这支曲子。兄弟二人更拥有一种隐秘的血浓于水的情感联结。在云深不知处,除了常年闭关的宗主,只有这两个少年还在缅怀当年早逝的青蘅君夫人,他们的母亲。

叔父教他们养他们爱他们,独独不会对他们的母亲抱有怀念之意。能将恨意淡去,已属不易。


毕竟不是真的九天仙阙,骄阳在头顶而非脚下,烈日太灼热太骄横。

他守在藏书阁前,身躯站得笔直,避尘剑尖微颤,指向温氏诸人。皎白的玉兰花树在激斗中颤抖不已,柔弱花瓣簌簌落下,在他足下堆了一堆,缓缓浸润了他的鲜血。

刺痛钻心,他明知此时就地倒下,哪怕坐下,便可缓解不少这断骨戳入皮肉的痛楚,却仍凝立不动,避尘冰蓝剑芒不减一分锋锐。

一直到温氏修士们看他的眼神带上了惊诧乃至敬佩。

尚显稚嫩的少年身躯,硬戳着断掉的腿骨,就那么立着一动未动。


直到被拥入一个有些陌生却天然熟悉的怀抱。

他终于松开咬到快出血的牙关。

父亲看他的眼神是疼惜,更多是赞许。

“阿湛,好孩子。”

被叔父接过,他最后看到的站立着的父亲,姑苏蓝氏的家主青蘅君,剑光四溢间,气度从容不迫。


篝火明灭,暖光笼住了膝上少年的脸庞。遍身的血污在潭水里浸了几个来回,倒是洗去了七七八八。他默不作声地以手捻袖,轻柔擦去膝上人的脸上残留的一道血痕。尚算洁白的袖子立刻染上一丝殷红——这件中衣,还是从此人身上脱下来的。

枕在膝上的少年烧得厉害,嘴角却还浅浅翘着。他忍不住伸手覆在他额上,闭目躺着的少年,唇角纹路变得更深了些。他着实不明白此人伤成这样、烧成这样,为什么还能这么开心。

对方似乎在不那么安稳的睡眠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他手一颤,飞快地缩了回来,又在半空凝滞住了。

他似探究似思索地看着自己凝固在半空的手,又缓缓将目光挪到膝上躺着的人的手臂上,一道崭新而深刻的牙痕。

篝火“啪”地炸裂开了。他心中似也有什么“轰”地一声,醍醐灌顶,再无疑义。



从来珍藏于心底的曲子,毫不犹疑地从口中哼唱出时,他心中闪过一丝对自己的惊异,继而涌上来的是浩荡澎湃的情绪,如尘埃落定,一切本该如此,理所当然,无从回避,再难舍弃。而这巨大的暗涌里无从错辨的一丝甜蜜,又让他悚然而惊,继而,安然受之。

在地上惫懒翻滚的少年终于安静了下来,闭上双目,似陶醉在了他的歌声里。暗无天日的洞穴中,明灭火光灼热,却终将归于寂灭。


此后倥偬,此后殊途。

他再未唱过这首曲子,哪怕一人独处之时。从前,这首歌独属于他一人,遥遥牵系着日渐模糊的温柔的笑、温软的抚摸。之后,他隐隐觉得,世间不再只有他一人独拥这支曲子,虽依然无从吟唱,却也消解了几分孤独,似有人与他并肩同行。


直到有一天,世间听过这支曲子的人,又余他伶仃一个。



他缓缓沿着漏窗墙走向兰室,不远处的兰室里是少年子弟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他只消再往前走一段路,这些喧闹就会噤若寒蝉地戛然而止。

他听见少年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在练习的琴曲,七嘴八舌就说到了最心爱的琴曲是哪首,继而话题歪到了含光君最喜欢的会是什么曲子。

有少年小心翼翼地说:“含光君……也会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就有少年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怎么就没有?我们含光君也是人,你真以为是冰雕的雪塑的吗!”

又有一个温文含笑的声音道:“含光君喜爱的曲子,必定很特别。”

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目光不经意掠过自小看熟的一面面雕花窗,那是立家先祖的生平传奇,每一个蓝氏子弟都耳熟能详的故事。

——为一人而入世。



大梵山。弦月自云彩背后缓缓而出,将山野映照得如一场温柔旧梦。

他恍若身堕梦中。

在心中藏了太久的旧曲调若曾记录成谱,必已泛黄凋卷,尘满面鬓如霜。

他惊骇地看见这曲谱被人从他心中最深一隅抽出。竹笛咿呀。他一瞬间没能明白过来,永远静静流淌在自己心口的这一支旧曲调,为何会跑出了他的胸腔。


小花驴晃晃悠悠,坐在驴子上的人眉眼含笑,显然心中有按捺不住的喜事,胸襟正畅。笛声清越而起,将本来舒缓柔和的曲调添上了几分明快,好似清泉潺潺,在一个纵落之际突然调皮地蹦起了水花。吹笛人眨了眨眼睛,满脸都是求表扬的神色。

是软绵绵的求恳声调:“你不要总气这个呀。”

他在心中温柔地说:我没气。



龙胆花簇簇而颤,似点头相迎,又似依恋眷慕。他的道侣,站在幽静的小筑前,深深一揖,抬头含笑朗声:“还未谢过母亲前次借居所养伤之恩。”

仿佛有温热细流缓缓流淌而过,幼时的等待,再往后的十三年时光,都在这一句话之中抚平了所有细微不可见的皲裂。

他似有所感,取下忘机琴,弦动声起。

以往,兄长来母亲居所前吹奏裂冰的次数更多,他不常来此弹奏忘机琴。

他的道侣听到琴音,微微一怔,似有些好奇他为何第一次主动弹奏起这支于他二人来说意义非同一般的曲子。但也没多问,而是自然而然取下腰间一管乌黑的笛子,送到唇边。

笛声本清越如飞鸟,他的道侣此番却吹奏得柔缓宁静,与他琴音相和。涓涓而流,如嗟如叹。

像极了,那一年系着抹额、像个小大人似的小小的他,满怀温暖和欣喜地埋在母亲怀中时,头顶上传来的低柔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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