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羡] 两处沉吟 终


云梦莲花坞的暮夏浸在荷香里,日头西斜,清风拂来,天地间就生出了几分新秋的气息。

蓝忘机低头看了看抱着自己腰、睡得嘴角翘起的魏无羡,探出一只手拂到琴弦上,一声轻柔的低鸣,果然唤不醒这沉醉在黑甜梦乡中的人。

这一次的夜猎甚是凶险,加上这一趟外出颠沛的时日有些久,两人均觉疲倦,动极思静。回程时未返云深不知处,而是选择了回莲花坞。因魏无羡说,夏天快过完了,若不赶紧来莲花坞看一眼,就只剩残荷了。他还念着他的“露为风味月为香”呢。

今日两人信步游至莲花湖边,微觉困倦,便在草地上小歇。蓝忘机随手弹拨着琴,魏无羡起初还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慢慢就匐在蓝忘机脚边睡着了。

 

琴鸣只一声,如裹着水汽的风拂过面颊,凉凉的、润润的。

魏无羡一脸莫名地站在姑苏城里,寻思琴声何来,心中奇怪,明明这趟夜猎归来,两人是直奔莲花坞去的啊。眼前不是素色清冷的云深不知处,而是透着烟火气的的喧腾街市,漫开了天子笑的丝丝酒味。离别姑苏日久,这暌违了的酒香让魏无羡暂时将疑惑抛到了脑后。

蓝湛呢?蓝湛又哪里去了。

姑苏城他自然是熟悉的,但眼前身处的地方似有些奇怪,那感觉仿佛与亡魂共情时一般,时序上总有些颠倒混乱。这究竟是自己来姑苏的哪一次呢?是抱着小苹果在云深不知处山门前嚎啕大哭那一次,还是在簇簇龙胆花前听泽芜君裂冰幽咽那一次,还是……拎着两坛天子笑趁夜色越过云深不知处墙檐的那一次?

踏着水磨青砖,适才还是日光下的碧波烟柳,走着走着就突兀变作了月白风清,街市的喧闹声也在一瞬间平息了下来。魏无羡一惊,突然心有所动,缓缓抬眼往前望去。粉墙黛瓦的尽头,果然立着一个白衣身影,仅看身姿也能觉出俊极雅极,亦回了首望他,一字字唤道:“魏婴。”

魏无羡呆了一呆,这一幕像极了当年行路岭下的长街。彼时他还魂重归,一天之中连连撞见不想见的故人和前一世无缘得见的师姐的儿子,往事如浪翻涌,心惊肉跳,身心俱疲。那一夜的灯火阑珊里,蓝湛亦是这般唤他。他当时只叹,被蓝湛认出得这般快。

此时素白月光遍地,水巷清波泠泠,这似真似幻的一声唤入耳,魏无羡陡然省起,那一日,是他重归于世后,在“断袖”、“疯子”、“兰陵弃生”之类乱七八糟的称呼后,终于有人珍而重之地喊出了他原本的名字。

一时想得痴了,他没有立刻向他的蓝湛走去。

 

抚了抚额头,收回散逸的思绪,他瞥见那道白衣身影依然定定站在墙根下,是一个凝神等待的姿势,但并没有向他而来的意思。魏无羡生出了一个感觉,仿佛这道白衣身影已在此地等待了经年累月,而自己,决计不可以让这身影再多等哪怕片刻。

一念生,他便拔腿奔上前,一边跑一边喊“蓝湛!”

下一句“我们不是应该在莲花坞吗”还未出口,就见蓝忘机微微侧身——恍惚是一个迎向他的姿势,虽然没有张开双臂这样夸张的动作,但魏无羡就是觉得,那一袭白衣的清冷,一瞬间消散了。

他的心尖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拽了一下,有些酸,有些涨。不及多想,他快步走近,如以往无数次相拥那般,搂了上去。抱实的一瞬间,耳边似乎响起了对方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叹。

他情不自禁将箍在蓝忘机腰上的手收得紧了些。

也是奇怪,明明看上去素凉无比的人,拥抱上去却是暖的。不,滚烫的……

他们就这么维持着相拥的姿势,长久地立着。魏无羡眼一花,片刻前还冷月波光的姑苏城,又是一番景象变幻,化作雨过天新的一派风光月霁。

魏无羡已知此境有异,天地景象可随心而幻,也不言语,只安之若素地伏在蓝忘机怀中。

却在心里轻轻道:“蓝湛,久等了。”

又是一声琴鸣,仿佛流淌了整座姑苏城,将天地间染作了温柔色。

 

蓝忘机觉得,腻歪在他身边的人,搂他的腰又搂得紧了些,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梦见了谁,面上是要溢出来的满足和宁定,似乎还往他身上蹭了蹭。他心中悄悄泛上来一丝柔情,望向烟波迷蒙的莲花湖,想着,这人啊,果然还是回到了他的云梦才最自在快活。 

他的魏婴,从来都是笑着的,但毕竟不是时时眉目尽数舒展开的笑。

暮夏时暑气已不太烈,此时近黄昏,水泽边的晚风更带着幽凉之气,蓝忘机终归担心魏无羡睡太沉会着凉,便又弹指鸣琴,仍是温柔一声。膝边之人微动了一下,低喃了几句,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他们歇息的草地不远处是一棵大树。蓝忘机瞅着这棵树,又低眉望了一眼兀自沉睡的人,唇角微微翘起。

那是莲花坞千棵万棵树中,独一无二的,他和魏无羡都不会错认的一棵。于他们而言,有相当特殊的意义。彼时树下相拥,只隔了一层薄纱的互相徘徊试探有多煎熬和苦楚,如今的两心相知就有多甜蜜和完满。

在那遥远无比的岁月里,躺在他身侧的青年尚是少年,而且是另一副面孔的少年,曾舌灿莲花地向他描述自家的莲花坞如何值得来玩上一玩。盛情邀约却被他冷言拒绝。

亦是遥远的时候,他曾怀着一颗自己都迷惘的的心,向云梦而来,鬓边漾着湿气的芍药,化作他书页中花签,已是经年。身侧之人却毫无察觉,完全不知当年随手掷下的一朵花儿,如今还好好藏在云深不知处的静室里。若是知道了,恐会惊得跳起来吧?他想着,心中生出了一丝笑意。

还是很多年前,他御剑凌风,翩然落至离莲花坞不远的夷陵闹市,有人现身于熙熙攘攘中,笑意明快,让他一瞬间恍惚,以为什么都没有改变。而他们在小镇里夕阳下迤逦相随的那个孩子,阴差阳错之下在蓝家安身立命,本无血缘胜过亲缘,竟成他一十三年里心头最暖慰藉。

时光倏忽而过,终于这一日,他来到了这念之已久的莲花坞,纵然那时两人遍身血污、精疲力竭,他却觉自己的心从未如这般轻快过,只随着魏无羡毫无目的地肆意游逛。他对口腹之欲向来清冷,那一日在莲花坞码头魏无羡“请”他吃的油饼,却是一生中难得记住的滋味。他吃得特别特别慢,而有个吃饼仿佛吞人参果的人,居然还垂涎他已经咬了一半的饼子。

微凉晚风中,蓝忘机俯首,以自己轻暖的笑容,轻轻触了一下睡梦中人的嘴唇。

当年亦是这样温柔而漫着甜香的晚风里,他笑道:“蓝湛,你来的太晚了。”

而他说:“不晚。”

 

夜幕四合,蓝忘机终于舍得奏出铮铮琴鸣——再睡下去,可真要风寒入骨了。

这带了铿锵意的琴声不由得人不醒。魏无羡从姑苏水乡的款款温柔中走出,睁眼便是蓝忘机暖而浅淡的眸子。

“蓝湛……”

梦中茕茕孑立的白色身影与眼前人重合了起来,魏无羡的眼眶有一瞬的湿润,笑道:“我明明在听你弹曲子,怎么就睡着了。哎呀,蓝湛,可不是我不爱听你弹琴……”

蓝忘机道:“夏日日长正好眠。”

两人掸了草叶碎屑站起。魏无羡立了一瞬,便又倾身过去抱住了蓝忘机,蓝忘机也不问他为何如此。两个人静默着相拥,恰如姑苏一梦里的姿态。

越过蓝忘机的肩头,魏无羡望见了他爱爬的那棵树。前一世,他喝完了师姐的莲藕排骨汤,心头满萦暖意,兴之所至想去重新抱抱这棵树,却在迈出莲花坞大门的时候,撞到了千里奔波求救的温情。

从此……从此他便再也没能回过莲花坞。

未想到,当年那一时的心血来潮,隔开了十数年、隔开了一世,才算得偿。也未料到,这一次,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蓝湛。

那泪眼模糊中的放手一摔,是此刻正紧紧相拥的人,抢上前去接了他一个满怀。

其实魏无羡很怕从高处坠落。

而那一次,是他内心深处盼望着、也相信着,会被另一个人牢牢接住吧。 

 

从有记忆开始,没有爹娘,无所依偎,夷陵街头与狗争食。莲花坞覆灭,江叔叔和虞夫人不约而同将江澄托付于他。乱葬岗的温家老弱病残,死生尽系于他一人之身。他好像总需要保护别人。因为要保护别人,所以顾不上感觉自己有多疼,也忘了自己是会怕疼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他被人捅了一剑,醒来之后有人在一旁守着了。

又是什么时候起,他再一次从高处坠下的时候,身躯没有重重摔在泥土里,疼得钻心,鲜血淋漓却四望凄凉,而是落入了一片温暖柔软中。

他一生中这样的滋味尝得太少。尝过,就爱上了这滋味。也才明白,自己并非是不怕疼的。

 

一十三载魂梦杳,人间别久不成悲。

他还不知他的乱葬岗三月是如何挣扎过来的。也不知他睁着眼睛看自己被剖丹,身体和精神的痛如何密密麻麻散布在四肢百骸里。

他还不知脱出不夜天城后的那个山洞里,他迎着他喝出来的“滚”,究竟都娓娓地说了些什么。也不知他这十三年来,究竟是怎样度过每一个朝朝暮暮。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们也没有彼此问起。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下来,水面上九瓣莲的花灯指引着他们回莲花坞的路。

“回去吧”,魏无羡松开怀抱,语意轻快地说,“金凌今天也来,一会儿吃饭找不到我们,跟他舅舅又该鬼吼鬼叫了。”

“好。”

于是两人携了手,袍服轻擦过草木上的露珠,沿着莲花湖缓缓归家。

 

重要的是。

往后年年岁岁,苦乐终有人相倚。

 

 -end-

 

 

文尾还是缀一句歌词,寥寥短句,胜过千言万语。

 

“我唤谁且回眸,
他却还以所有。
曾最切肤之痛,
温存成最痴之柔。”

——羡羡单人曲《孑行》

词by妖狐公子  唱by 嫌弃 婳烙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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