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羡] 两处沉吟 Part 2

Part 2

 

之一

他将粉至烂漫的一朵芍药一抛,不偏不倚轻轻巧巧缀在了楼阁下那素衣人的鬓边。

一双熟悉的微凉眸子抬起,望向他,眼中闪过波澜。

射日之征的辉煌大幕已落下多时,四海内重换新天,一派河清海晏中是重划地盘和势力的明争暗夺。射日征战中,魏无羡一支横笛犹胜千军万马,温家修士闻之无不肝胆俱裂,局势平定后,他倒是突然化身为一个大闲人,整日价在云梦各处流连,江澄的一肚子合纵连横、雄心壮志,他管都不管、问也懒问。这会儿,正倚在酒馆高台的美人靠上,懒洋洋的往口中倒了一大口酒,一边咂味一边想,离天子笑真是差了有云梦到姑苏那么远!这么想着,就瞟见了高楼下一个白衣孤立的身影。

嗨,想着天子笑,天子笑就来了。

当然蓝忘机不可能真的手里拎着一坛天子笑。

他笑吟吟欣赏着端方雅正的世家仙首面如冰雪,偏偏一朵娇嫩春花匐在鬓边。少时与此人同窗时,给他临过的一幅小像突兀从脑中浮出来。他本是个没甚记性的人,这会儿却清清楚楚忆起当初那小像上人物鬓边也被促狭画上一朵花儿——正和面前真人一模一样。

他几乎要和少年时一般笑倒在美人榻上,便快活的喊他:“蓝湛——啊,不,含光君。这么巧!”

他风流又风趣,喝了酒眉间更添几分倜傥,身边美貌女子簇拥,香风围绕。若是普通人看过去,看不出那些女子身上的非人之气,恐怕以为这又是哪家名门少爷在外虚掷时光呢。

魏无羡心情极好地看着蓝忘机站在自己对面,却迟迟不肯落座。他从乱葬岗脱出后,时时恍觉再世为人,少年时的前尘往事其实没隔开几年,却已生经年累世之感。如今想来,少时在云深不知处求学,还能记起来的好玩事情,竟每一桩都和此人有关。他突然,就很想和他说说旧事,说说那不知愁的青葱年岁。

可惜,执拗的蓝家青年,总是不肯配合他的。

他看见蓝忘机眸中一板一眼的认真和担忧,和射日之征时无数次在营帐里、在敌人阵前、在一切两人能相遇的场合,一模一样。他特别想撬开对方的脑袋,看看这位蓝二公子是不是得了一种看见他魏无羡就会冒出一句“鬼道损身,损心性”的执拗病。

他恹恹按下了叙旧的心思,懒懒的敷衍道:“蓝湛,你真是越大越没意思。”心中却在摇头:“蓝湛啊蓝湛,我若不修鬼道,你现在可都看不见我了……”

——我若不修鬼道,莲花坞灭门之仇,只能指望他人。可若非亲自手刃血仇,恐怕自己这后半生都会如鲠在喉、难以将息。

这些……你又如何知道……

可这世间千人万人,他竟也无一人可诉。

射日烽火已息,鬼笛陈情每日只静静插在腰间,他偶尔召些阴魂鬼女,也只在莲花坞外,绝不会让莲花坞染上这鬼气一分。他不觉得自己就如何丧心病狂了,偏偏眼前这人不依不饶,步步指控。此时更听得一句“待到日后你追悔莫及”,他心头一簇火苗猛然窜起,脸色和语气便都不好了。

终归还是要不欢而散。

蓝忘机默然片刻,低声道:“是我失礼了。”

魏无羡微微转头,看见这位蓝二公子素日澹然的面上没藏住的一丝焦灼,正随着这句话的出口慢慢消失,又恢复了冰雪不动的容颜。

好生熟悉,攻打岐山的一路上,此人一在战场与他相遇,便是这般神色。争执到最厉害时,明明并肩作战的两人几乎拔剑横笛相向。

魏无羡心中一动,对方如此不折不挠,他也心知这绝不只是迂腐抑或正义,而是——可能、真的是在关心他。他的口气缓了下来,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我就当你,在关心我了。”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看着蓝忘机缓缓步下高台的身影,他冲他喊了一句:“蓝湛!下回来云梦记得给我捎坛天子笑啊,可想死我了!”

那雪白背影滞了一滞,没有回头,“好。”

魏无羡败兴的挥走了身边的鬼女们,意兴阑珊的回到莲花坞。毫不意外遭到江澄一通抢白,“为何每次都孜孜不倦去讨他的嫌?”魏无羡呆了一呆,真的是去讨嫌,还覥着脸掷了一朵花。他的记性还是差,忘了在百凤山也曾向同一个人掷过一朵花,加上年少时“掷”在小像上的——这都三朵了。

花朵相掷之举,表倾慕之意,古来之习俗。这位忘性大的魏公子怕是连这都忘了。

他又满坞去寻师姐。虽然莲花坞最重要的两个主人不在了,虽然莲花坞曾经熟悉的面孔一夕之间都没了,好在还有他们三姐弟,能守着故园,有时间来一点点重建。三个人,总还算是一个家。人得往前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因他自小到大从未在虞夫人脸上觑到过一分好神色,对母亲的眷恋念想就悄悄转移到了温柔的师姐身上。此时,他听到师姐柔柔的调笑他“羡羡,你几岁啦?”心里绵软万分,便笑嘻嘻应道:“羡羡三岁啦。”

坐在江叔叔和虞夫人牌位前,第一次和师姐正正经经聊起了感情,他不懂师姐怎么就喜欢了那只金孔雀。“我不会喜欢任何人的,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犁拴缰吗?”这句话出口后,内心十分满意,深觉自己明慧而洒脱。不放心,心头又转了一圈,再次肯定绝对没有对哪位仙子牵肠挂肚过。

……却毫无征兆的,脑海里掠过了一片雪白的衣角。

 

 

之二

他捧住各色鲜艳明媚的花儿,尴尬的立在大街中央,鬓边的一朵芍药还漾着湿气。掷花人在高处欢欢喜喜的唤他,他抬首看过去,心里头仿佛有个小人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那个扎着高马尾、总懒洋洋笑着的紫衫少年,如今长成了一个黑衣黑笛的青年,眉目依旧、笑意还在,口舌还是那般灵便,一惊一乍的时候很是无辜,还是……喜欢调戏他。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终是变了。

这一次拟定的蓝家夜猎路线,他没仔细看完,便择了云梦方向。蓝曦臣用了然而叹惋的表情看他,什么都没说。

云梦风物与姑苏殊异,他沿路看得听得倒是兴致盎然。同求学时,云梦少年魏无羡曾在冷泉里扑腾着向他发出邀请,道是云梦又好玩又好吃,姑娘也好看,吹的天花乱坠,还死拽着他衣角要带他去莲花坞摘莲蓬和菱角。他一路想着,虽然面上还是一派清冷,心里头的小人已开心笑起来。此地,当离莲花坞不远了吧……姑苏虽也是水乡景致,想来云梦大泽的浩渺还是大不同的。

他倒料不到真能遇上魏无羡。

黑衣青年眉目清朗、姿态倜傥,居高临下的俯视过来。他心尖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视线落在对方因喝着酒而显得水光一片的嘴唇上,两个月前的百凤山……他生生止住了自己不合时宜的绮想,缓步上了高台。

明明片刻前脑子里想的都是莲花坞的风光、少时的邀约这些光风霁月的美好之事,真人在前,这些念头却纷纷被打落——满高台皆是叽叽喳喳的娇媚女色,却没一个活人!只为一人的忧惧之心立时盖过了一切关于怀旧的念想,就像当年射日之征烽烟初起时,他在那小驿站第一眼看见久别归来的魏无羡,天地浩大,也只剩下了一颗将将扑出来的关切的心,什么仇恨、局势、战争,尽数抛在了考量之外。 

“魏婴,你还是跟我回姑苏吧。”他重复着这句他说过很多次的话。其实回了姑苏能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但至少,他能看着他,不至于在独木桥上越走越伶仃,甚至……摔下去,摔得万劫不复。

他执拗的重复着:“鬼道损身,损心性。”

他眼见着懒懒赖在美人靠上的魏无羡站起身来,从开始的言笑晏晏,变得神色不耐、随口敷衍,到最后是一副头大如斗、急欲送客的模样。心中微涩,为何每次相见,都只能落得这般光景……

“含光君,有缘再会。”

这本是他听得最习惯的尊号,本家子弟、本家之外的修真之人,都这么恭恭敬敬喊他。他却独独不喜欢从这个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不动声色就将他推拒至千里之外,疏离而客气得令人绝望。

步下高台,众女愤恨不满的声音渐渐远去,他从袖中拈出那朵依然水灵的芍药花,呆立在酒馆旁僻静的角落里,神色凝然,不辨悲喜。

他与他都不是本家宗主,类似清谈会的一些正式场合,未必就一定能见得上。

他纵然心有所向,却从未打算过要表露分毫。

天地宽广,夜猎之路千条万条,就算有心相见,也终究难逢。

莲花坞泛着莲香的青山秀水,近在眼前,却如隔千山万水。

——他与他,竟是一场注定的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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